HIV感染者公考第一被拒录 将人力资源和社保局诉至法院

2016-11-02 18:19:00 北京时间

王克(化名)参加公考成绩第一,但因HIV检测呈阳性被拒录。

“这次拒录等于否定了我整个的奋斗方向。”2015年 12月,王克(化名)报名参加江西上饶市市直事业单位工作人员考试。虽然笔试面试综合成绩第一,但因在体检环节中查出HIV 抗体阳性,王克被拒录。

上饶市人社局拒录的依据是《公务员录用体检通用标准》第18条,“艾滋病,不合格。”4月 13日,王克一纸诉状将上饶市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诉至法院。他告诉“北京时间”(微信号:btime007),他是至今七起艾滋病人(感染者)受歧视官司中唯一一位出庭的原告。

近年来,因患艾滋病遭遇就业受歧视的官司逐渐增多。不少律师认为,《劳动就业促进法》、《传染病防治法》、《艾滋病防治条例》等相关法律都有“不得歧视艾滋感染者”的内容,《劳动就业促进法》更明确规定“用人单位招用人员,不得以是传染病病原携带者为由拒绝录用。”《公务员体检通用标准》某些条款与上位法相悖时,应该视为无效。

“他说我至少是道德不行。”王克无奈地对“北京时间”(微信号:btime007)说起人社局领导对他的评价。“得病后,食堂把我的饭都给停掉了”,体会到人情冷暖之后的王克坚称,自己要把官司打下去,“如果不较这个真,这样的事情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。”

2016年10月14日,王克接到了上饶市信州区法院的一审判决,法院驳回了王克的诉讼请求。10月18日,王克提起了上诉。

患病:得知感染HIV便安排了后事

北京时间:什么时候发现感染HIV的?

王克:2015年春节后不久知道的,三个医生把我叫到一个小房间,非常正式,我当时就吓到了。

医生问我吸不吸毒,我否认了。他又问我嫖娼吗?交过几个女朋友?我没正面回答,反问医生,“问这些干嘛?你有什么说什么,我会抗得住的。”我当时以为是与性有关的癌症。

医生随后问我听过艾滋病吗?我第一反应是,“难道我得了?”医生说:“对,你有,但不会马上死。”

北京时间:之前有症状么?

王克:前年有一阵走路很喘,腰痛,一开始我以为是喝酒喝多了,还找了中医针灸按摩,效果不大。后来越来越严重,医生说是胸膜炎,吃了点药。但是没多久又复发了,吃药也不管用。有一天突然晕倒了,住院后才查出来的。

北京时间:知道自己感染HIV后的反应是什么?

王克:腿直接软了,靠在桌子上。我才30岁啊,当时特别伤心,特别难过。

当时就觉得有点不甘,也怕死。我不甘是因为我从农村走出来,为了能够改变命运,这些年我一直往前冲,努力做事挣钱,拼命参加各种考试、应聘,面试基本都排第一第二。当得知自己感染了HIV,就好像是在高速上奔驰的车,突然一下子急刹车,要停下来思考生与死的话题。

北京时间:当时你对艾滋病了解多少?

王克:了解不多,只知道是一种非常严重的,会致人死亡的病。平常在路边,或者坐公交的时候,会看到这方面的宣传标语,都一扫而过,感觉这些与我没有任何关系,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也会感染这个病。

北京时间:后来怎么战胜了心理恐惧?

王克:拼命搜索相关资料,我认为这个病就是完全可控。因为我通过微信群和QQ群了解到,有很多人长期携带这个病毒的,二、三十年还活着。

美国的约翰逊,他老婆也站出来支持他。他在美国一样可以打篮球,最近退役了,但在我们国内还是接受不了这个病。

北京时间:当得知你感染了HIV,家人的反应是怎么样的?

王克:我妻子问我到底得了什么病?我当时没有告诉她,后来,她不停地追问,我只好告诉了她。她说生与我一起生,死与我一起死,她说如果我真的过(注:方言,去世)了,她也不活了。

我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农民,他们不知道艾滋病是什么病,我告诉他们回去不要跟村里的人说,不是什么光彩的病,我父母也很听话。得知我生病了,最喜欢我的舅舅,从深圳赶回来。当他看我的确诊单的时候,整整站了半个小时,完全没反应过来。

北京时间:面对妻子是什么样的心情?

王克:我想尽量给她一点补偿。

住院那段时间我基本交代了后事。我问我妈家里还有多少钱?我妈说大概十几万吧。我说你把所有的钱给我。从毕业到现在我从未问家里要过一分钱,结婚、买房,都是我自己一手操办的,所以,我要钱的时候,我妈也比较意外,但她二话不说就全给了我。

我把这些钱和刚买的房子全部交给了我爱人。因为当时我的期望值是,自己最多再活个一年半载。

北京时间:你是怎么感染的?

王克:不知道,真的不知道。我交过四五个女朋友,我住宾馆住得蛮多的,也喜欢按摩,所谓的养生。在读书期间,我每隔一两个月都要做一次按摩或者针灸。

后来住院期间我发现这个病有很多是同性恋感染的,还有很多卖淫嫖娼的时候感染的,还有一些在医院里搞卫生,不小心被刺到了。我真不知道自己是在哪个环节感染的。

北京时间:现在身体状态怎么样?

王克:住了一个多月的院后,恢复得很好,跟正常人没什么区别。

拒录:人社局领导说我道德不行

北京时间:介绍一下这次考试的经过?

王克:我大学毕业后,在上饶市一个县级事业单位工作了几年。2015年12月,我参加了上饶市市直事业单位的一次招聘考试,报名的人虽然不多,但是竞争还是挺激烈的。按要求录取要过笔试、面试、体检三道关。笔试环节,我与另外一人并列排第一,面试我排第一,最后我以综合成绩排名第一进入体检环节。

在3月5日体检中,上饶市人社局告诉我说我查出HIV呈阳性,后来打电话通知我再去体检。我就问有多少个人复查,对方说就你一个。

北京时间:去复查了吗?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?

王克:去了5趟上饶,抽了4次血。

第三次复查的时候,在医院门口,我和人社局事业科的科长程飞起了争执,因为我觉得我已经不需要复查了,按照《公务员录用体检通用标准(试行)》,只能复查一次。他说你自己得了什么病,自己应该很清楚啊,怎么感染的,你应该自己反思一下自己做过什么事啊!说我有可能是搞多了女人,或者说,嫖多了娼。至少是道德不行。

4月5日,我接到人社局打来的电话,说我没有被录取,理由是:根据《公务员录用体检通用标准(试行)》第18条,艾滋病不予录取。我说那你给我书面报告,不到一分钟,马上发到我邮箱里来了,应该说他们已经完全做好了准备,而且接着马上替补人员进入体检,我说那准备法院见吧,我就打算较真到底。

北京时间:报考的时候有没有咨询相关问题?

王克:我打电话问了我们当地的疾防所,也问了上饶市的疾防所,还问了江西省疾控中心,中国疾控中心,我都问了。

北京时间:他们怎么答复你的?

王克:他们说从他们的角度,不可以查艾滋病,应该是可以录用的。而且还说我报考的这个岗位不是公务员,而是事业编,所以我才有信心去报考。我特别用心地准备这次考试,是想证明,虽然我有这个病,但是我并不比别人差。

北京时间:除了打官司,想过其他解决办法吗?

王克:我打电话给时任上饶市市委书记陈俊卿,没有打通。后来我打电话给马承祖(时任市长,现任市委书记)。马承祖接了我电话,说会派人了解此事。但之后也无结果了。

我联系了很多省内媒体,但都没有回音。之后,我又找了江西省卫生厅、江西省疾控中心、江西省人事厅。包括江西省的法制援助中心,上饶市的法制援助中心。

我还写过信给联合国艾滋病规划署,以及相关部委。反正我能找的人,能找的部门,我都找了。

王克和代理律师商量上诉事宜。

官司:社会需要这种较真式的文明

北京时间:很多人都会选择隐忍,你原本又有一份不错的工作,为什么要坚持打官司?

王克:首先,找了这么多地方最终都没有说法,所以我下定决心,不管结果如何,我都要打这场官司。

其次,这次拒录等于否定了我整个的奋斗方向。我觉得凭自己的能力,不需要拉关系,走后门,完全可以创造属于我自己的一亩三分地。现在感觉被整个社会否定了,抛弃了,简直生不如死。

我这是第七起艾滋病人(感染者)受歧视的官司,真正出庭的我是第一个。我站出来说大一点就是所谓的发声,说小一点,是为我个人,在以后的奋斗道路中没有阻力。如果不较这个真,这样的事情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。我现在站出来,就是要告诉大家,我们享有的权利,不能说剥夺就剥夺,社会需要这种较真式的文明。

北京时间:为什么要坚持自己出庭?

王克:我希望让法官看看,虽然我是一个艾滋病人(感染者),但是我依然健康阳光的活着。

北京时间:决定打官司前,你对胜诉有多大的信心?

王克:我还是抱着蛮大的期望值的,所谓的上位法、下位法,新法与旧法,法律基本的效力等级,这些法律基本的常识,我还是懂的,但是,他们都违背了。所以,我觉得至少不会完全驳回我的请求,至少有五成的胜算。

北京时间:想过打官司的后果吗?

王克:可能我自己的人生路会越走越窄,但是相信大家对HIV理解会加深。这是值得的。

北京时间:官司的焦点是什么?

王克:焦点就是说违不违法的问题。人社局的观点是,法不授权不可为。没有授权,这是《公务员录用体检通用标准(试行)》明确规定的,不是我们上饶人社局一家这么做,全国从事人事工作的三、四十万,都是这么操作的。

我查阅了《就业促进法》、《传染病防治法》和《艾滋病防治条例》,这些法律都明确禁止对艾滋感染者的就业歧视,其婚姻、就业、就医、入学等合法权益受法律保护。

如果把《公务员录用体检通用标准(试行)》视为规范性法律文件,那么它与《劳动就业促进法》和《艾滋病防治条例》等上位法关于禁止歧视艾滋病毒感染者的规定相违背,应该视为无效。

此外,根据《行政诉讼法》第63条规定,人民法院审理行政案件以法律和行政法规、地方性法规为依据,参照规章。

《公务员录用体检通用标准(试行)》没有“文号”,没有两部门的签章和法定代表人的签名,别说不是法律性文件,连部门规章都算不上。

更何况我应聘的岗位是事业编制,而并非公务员编制,也不适用啊。

北京时间:但一审你败诉,这个结果你想到了么?

王克:今年10月8号,上饶市信州区人民法院判决我败诉了。在意料之中,也在意料之外。意料之中是因为前几起类似的案子,基本都败诉了。我没有那么幸运。意料之外,是因为之前有很多的官司,双方私下都有协商和沟通。但是上饶人事局却是不理不睬,完全不搭理我。

北京时间:继续上诉压力大吗?家里的人支持吗?

王克:精神方面确实有一定的压力,我父母、爱人都劝我说不要打了,没有必要,太累了。我说我不打,以后的阻力会更大,我不打,我这辈子都过得不开心。只要打,还是有一半的希望,但是你不打就完全没有希望了。

北京时间:如果二审结果不变,你有什么打算?

王克:如果二审败了,那我会申诉,一定申诉,没有商量。申诉不行,我就上访,我会到北京上访。

北京时间:得到过什么人的帮助么?

王克:我找了那么多领导,那么多单位,没有一个人,除了这些公益律师能帮我说话。

北京时间:打官司最深的感触是什么?

王克:感受真的挺深的。以前老百姓常说,民告官很难,但是没想到真的特别特别难。真正的阻力远远超乎我个人的想象,真的超乎我个人的想象。

还就是整个社会对艾滋病缺乏理解和包容。现在国家提倡要关爱艾滋病患者,并且在相关的法律法规中予以明确,但是,在实际操作上,还是处处受限制和歧视。

我希望整个社会能够平等看待我们,我们不需要额外的照顾,只需要公平对待就好,有平等的就业机会。

人活在世上,无非是把上孝顺好,把下照顾好,自己的小家庭过得好一点,如果每个人都是这样的话,整个社会不就和谐了吗?可是,这个最朴素的愿望,对于一个艾滋病患者来说,却显得非常遥远。

期待:艾滋病不应该当成秘密

北京时间:患病对你的目前生活有多大的影响?

王克:一些和亲戚朋友关系都疏远了,比较亲近的亲戚,现在也很少走动了。爱人家族里,原来是一个月聚会一次的,现在我能躲的就尽量躲。因为他们都知道我这个状况,我不想给他们添乱。

我比较感恩的是我爱人家对我的不离不弃,这是我非常感恩的。如果我爱人离我而去了,我相信我的手脚会放得更开,我现在之所以还有点缩手缩脚,那是因为我还考虑到她的感受,我在做任何决定之前,会先跟她沟通。之前有电视节目也联系过我,叫我全面出镜,我后来跟爱人沟通,她接受不了,所以我也就拒绝了。

北京时间:身边的人什么时候知道你患病的事?

王克:体检之后没多久。有一次我同事打电话给我说,“你知道有人外面传你什么吗?”我说,“传我什么?”其实他一问我就知道是什么事。他告诉我,他到县政府去拿材料遇到一个同学,然后提到了我,说我有这个病。我就“啊”了一句,说你们相信吗?他说不相信,觉得是谣言。

后来我老丈人也给我打电话,“你怎么回事啊?你这个事传的到处都是,我们家亲戚都知道了。”当时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他,后来我的爱人一两个月都没有回过娘家,真不知道怎么回去。

北京时间:那这个是从哪里泄露出来的呢?

王克:圈子就这么大,我现在在读研究生,我有个同学在上饶人事局上班,他都知道,我们单位也都知道了。

北京时间:单位有什么反应?

王克:单位食堂就把我的饭给停了。他们说我不用去吃饭了,钱还一样补给我。领导也说,你反正身体不太好,尽量在家里吃饭,可能更卫生更营养。我说工资比较低,他说工资低,单位可以补钱给你嘛,既然他这么说了,我就请假,顾全大局嘛。

北京时间:同事的态度怎么样?

王克:我办公室有十多个人,完全把我当空气,他们去别的办公室玩,就我一个人坐在那里,我有时候也比较气愤,把音响开得很大很大,搞得跟KTV一样的,也没有人理我,人家把我当瘟疫。

以前吃饭都是公共的碗,后来同事都拿着碗去吃饭,每个人的办公桌上都有一个碗。

一个办公室的几个同事,毫不掩饰地就把办公桌都挪了,挪到旁边去了,本来我跟他们一个是面对面,一个在旁边,他们直接把自己的办公桌挪走了,不跟我挨一起。感觉所有的人都在躲着我。平时关系很好的朋友,有的直接就不搭理你。

北京时间:同事朋友都是这个态度吗?

王克:当身边的熟人都知道我感染HIV之后,让我真正感受到了什么叫人情冷暖。也有打电话过来慰问的,也有关心我的,各占一半吧。后来也有一些同事和朋友发短信给我道歉了。

北京时间:会恨这些人吗?

王克:我跟我同事说,你们愿意跟我讲话,还愿意理我,我感恩,非常感谢。你们不愿意跟我说话,也没关系,如果某一天你们愿意跟我说话,我会很高兴。今年我买了新房子住进去了,我一个女同事问我,怎么不摆酒啊?我说我摆酒,你们敢去吃吗?

北京时间:现在对艾滋病的理解是什么样的?

王克:这个病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样恐怖。它的传播途径就是血液传播,母婴传播、性传播正常握个手、拥抱,是不会传播的。目前,这个作为个人隐私,都是受到保护的。我恰恰认为,不应该把这个当成一个秘密。其实秘密本身就是一种歧视,就是人家有恐惧才会成为秘密。就像我说我今天感冒了,我今天艾滋了,又怎么样?

我出院的时候开导那些病友,我说我艾滋我光荣!我光荣在哪? 我依然还健康地活着,光荣在于我依然对这个病有清醒的认识。不是我厚颜无耻地说,我生了这个病,我好得瑟,不是这个意思。